自從李默來到賀府中擔校書，賀知章非常欣賞李默，賀知章雖然年過六旬，但喜歡喝酒，生性豁達，平易近人，經常在閑暇的時候和李默聚飲，品評古今文章，因此兩人便成了忘年之交。

今日李默修完校書後，朝賀知章府上走去，剛穿過正堂，在二進院落遇到了賀知章。

李默連忙作了一揖道：“賀公，書籍已經校驗完畢，並且所引用的經典都已經做了核實，下一步就可刊行。”

賀知章笑了笑，但是似乎有心事，隨即平和道：“李探花進展果然神速，校驗書記不僅需要學識並且要查閱許多資料古籍，這些天有勞了李探花了。”

“在下不至於淪落街頭，能有這樣一份差事，還要感謝賀公，在下無以為報，只有專心校驗書籍。”

賀知章捋了捋胡須，“你我之間就不用如此客氣。”他忽然想到了什麽，神情變得有些暗淡，“對了，我差點忘了，左相…有一件東西要給你。”

“左相？”李默想起韋堅被處斬，李適之將被貶至邊地，面容露出少有的憂色，於是問道：“我於左相只見過一次面，不知左相要給在下何物？”

“在上元詩會左相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，就對我說，你與曾經的自己非常相像。”賀知章道：“你與他在酒宴中相識，他送給你的是一件酒器，並且他告訴我，你一定能夠找到自己的路。”

李默眼睛發出了光，“酒器。”隨即露出一絲感動之色，道：“想不到我只見過左相一次，左相居然能夠了解我心中所想。”

賀知章也嘆息一聲，“左相張修曾和老夫商議，想將你調入集賢殿…現如今…”說著，他嘆息一聲，“罷了，罷了，我帶你去那左相贈與你的那件酒器，左相為酒中之人，對於飲酒之器皿非常考究，他贈你酒器，由此可見他對你一定很重視。”

李默心中流出一絲暖意，想起李適之現在被李林甫所陷害被貶邊地，心中流過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。

這是一個很精致紅木盒子，上面刻滿了雕花，李默打開了盒子，盒子中平放這一個玉雕的酒杯，李默撫摸著這個圓潤而又晶瑩的酒杯。

李默低聲道：“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麽代表大唐俊傑的飲中八仙紛紛離京，我想李白和杜甫被權臣排擠離開長安的時候心情一定也是非常失望。”

“李白當時為翰林學士，杜甫為右衛率兵曹，他倆的離開對天下懷有才華之人也是一次沈重的打擊。”賀知章依然保持著樂觀，“希望左相能夠化險為夷，與我等再次共飲。”說罷，他默默的走開了。

賀知章為武周天證聖元年科舉狀元，被宰相張說看重，任工部侍郎，後升任太子少傅，一直與李林甫“立仗馬”的政策相抗爭，太子謀逆案牽累後，李隆基念其為四朝元老，被貶為秘書監，賀知章大力支持上元詩會，便是發覺年輕一代的俊傑，能夠昏暗的朝堂上嶄露頭角，在因此才有了當時的飲中八仙，自從與自己有著相似身份的科舉狀元李適之成為當朝左相之後，賀知章似乎看到了希望，但是隨後發生的李適之一案，又令賀知章和張修的努力功虧一簣，對於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來說，這種打擊無疑是巨大的，只是這位樂觀而又不放棄希望的老者並沒有表現出來而已。

當他得知李適之送給李默酒杯的時候，賀知章似乎看到了這種這種希望的延續，因為他明白，不管是飲中八仙現在身處何地何境，他們都不會放棄希望。

李默來到自己的房間，心緒久久不能平靜，他有打開了那個木盒，拿出了那個酒杯。

李默打量著這個精致的酒杯，他忽然發現酒杯的底下微微突起，與酒杯的整體不協調，他輕輕在突起的部位一摳，一種白色的東西被李默摳了下來。李默在陽光下細細觀察了起來，發現被摳下來的一小塊東西是白蠟，他將酒杯翻轉過來，發現酒杯的底部有一層白蠟，於是他拿起小刀沿著酒杯底部邊緣輕輕將蠟層切開，蠟層脫落了下來，酒杯的底部，鑲嵌有一個折疊起來的三角形的紙片，這種紙為棕色，紙質較硬。

李默露出激動之色，他按著折縫輕輕將紙片打開，上面用非常工整的小楷寫著一首詩。

《感遇》

蘭葉春葳蕤，桂華秋皎潔。

欣欣此生意，自爾為佳節。

誰知林棲者，聞風坐相悅。

草木有本心，何求美人折？

張九齡當時選擇了李適之，李適之選擇了李默，所以李適之將這首詩送給了李默。

似乎這種人都有一種預言般的使命感和危機感。

李默靜靜地坐在書房裏，他看著李適之送給他的酒杯，眼神悲傷而又落寞，對於李適之的被貶，他除了憤怒以外，就是深深的悲哀。

他靜靜坐了兩個多時辰，此事夕陽已經西下，在餘暉下房間的桌椅顯現出一種古舊般的暗黃色。

一個身影輕輕走到了李默的房門口，他的腳步穩健，但是卻有點沈重。

李默還沈浸在傷懷中，絲毫未發覺這個人來到了門前。

“你怎麽沒有去吃飯？”

李默回過神來，他聽出這是賀知章的聲音，趕緊站了起來道：“賀公…”李默打開了門，賀知章臉上露出儒雅的笑意。

“我覺得沒有胃口，所以不太想吃。”

賀知章微微點點頭，“今天有烤肉，你應該吃點肉，再喝一點酒。”他接著道：“也許你喝一點酒，心情就不會那麽差了。”

李默明白賀知章的意思，他搖了搖頭，“我想到酒，就會想到左相。”

賀知章眼角的皺紋微動，過了很久，才道：“我也是，但是我們反而更要喝幾杯。”

李默看著賀知章，過了很久才道：“不錯，我現才明白左相為什麽在賀公的府上沒有真正大醉過。”

“哦？”

“酒逢知己，千杯不醉，我現在終於也明白，左相為什麽經常來賀公府上了。”李默接著道：“世上哪一種酒能比得上與正真的朋友一起喝酒的酒？”

賀知章和藹的眼睛閃過一絲亮光，露出溫和的笑意，他將眼神移向他處，嘆息一聲，“不錯，他雖然貴為當朝左相，但對我來說，卻是我十年的朋友。”說完這句話，賀知章放佛又蒼老了許多。

李默看著賀公鬢角的白發，喉嚨漸漸發緊。

“十年”是多麽長的時間，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友情？

這種友情也許很特別，也許你身為一個帝國的丞相，你擁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，但是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，最重要的是在每一次日理萬機，處理完朝中雜物之後，能夠來到朋友的家中，脫下鞋子，坐在軟塌上，和朋友說一些有趣的故事，面對面地坐在一起肆無忌憚的喝酒，和他一起大笑，和他一起醉，和他一起完成那個共同的夢想。

而現在這個朋友已經不在了。

賀知章淡淡道：“這些年已經習慣了，一想起他要來，我就開始準備酒，我知道他第二天還要上朝，我們所喝的酒絕對不能太烈，酒的年成也不能太短，下人準備的酒我不放心，每次我都要自己親自試一試，所以我剛才說，一想起他，就要喝點酒了。”

夕陽下，賀知章的影子被拉的很長，他的身體已經不那麽直挺了，說道這裏，他又輕輕咳嗽起來。

李默深深吸了一口氣，過了很久才道：“賀公，我們現在為什麽不去喝點酒？”

賀知章露出溫暖的笑意，“酒我已經帶來了。”賀知章的手中捧著一小壇郎官清，紅布封口，蠟封也沒有啟開。

“我們就在你的房裏喝，如何？”

李默道：“好。”

酒不烈，也不濃，但是入口綿軟，香醇宜人。

李默品味著這壇充滿了友情的酒。

李適之為了來賀府上喝酒，拒絕了皇親國戚的邀請，有些人甚至將車馬備好，在賀府門前接待左相，但是李適之都沒有去。

李默道：“他們這種法子聰明，但是還是請不動左相。”

賀知章饒有興致地問道：“難道李探花還有更好的法子？”

“他們應該將賀公也接到府上，如此左相定會赴宴。”

賀知章和藹地笑道：“你認為他們沒有想過這種法子？”

“哦？”李默好奇道：“賀公一向好客，對於這些官宦人家的邀請，我想賀公定然很難拒絕。”

賀知章像個小孩般說道：“不過我也有辦法。”

“哦？”

“我說左相喝不到我的陳年好酒一定會大發雷霆，他們當然不想讓左相反感厭惡，因此他們當然沒法子了。”

李默眼睛發出亮光，大笑道：“賀公果然高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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